15/10/2017

色情小說家的自白 之一

沿著中環最繁囂的街道走,可以到達一個彷彿被歷史遺留下來的商場。商場的出入口並沒有任何玻璃門之類的間隔,出入的地方就只有一個好像是在興建時忘記了要在那裏放一道牆似的缺口。在這個缺口前望進商場,可以見到地上一塊塊棕紅色的地磚,以及天花板上一個個並不光亮的散發著老舊氣息的小燈泡,還有即使只是在門外走過都能夠感受到的內裏陰涼的空氣。不知道是甚麼原因,每五個經過商場門口的人中總有一個會抬起頭向商場的外牆望上一眼,然後低頭繼續走自己的路。會知道得這麼清楚,是因為這是我第四次由缺口的一邊走到另一邊。看看時間,我已經在商場的出入口徘徊了二分鐘另九秒,因為明白再走下去也不能夠令我變得更平靜,所以我轉頭走進這間彷彿被時間遺留下來的商場。

商場出入口的一旁是一間茶餐廳,從那半截的玻璃外牆看進去可以見到三檯客人,每一張檯都同樣地只坐了一個默默吃著東西的中年男性。看起來很疲倦的伙計半坐在正對著茶餐廳門口的檯上,木無表情地盯著路過的我。伙計的眼神令我非常不舒服,所以我加快了腳步,離開了他的視線,而這時映入眼簾的,是一塊白底紅字的招牌。那是一間專門賣針線布料的小店,雖然店裏的燈遠比商場內的光猛,但坐在櫃檯後的老闆娘卻毫無生氣的一臉呆滯地看著身前攤開的報紙,好像只是出於習慣似的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著,卻根本沒有看到報紙上的內容。

在那之後,我經過了一間賣唱片的、一間賣水晶的、一間成衣店和一間我說不出到底是賣甚麼的店舖,這些各式各樣的店舖之間唯一的共通之處就是細小,每每我看清楚它們到底是賣甚麼的時候就已經走過了它,到達另一家店舖的櫥窗。繞了半圈,我終於找到連接其它樓層的短短的每級只能夠容納一人站著的扶手電梯。

商場只有三層,雖然從街道上抬頭時明確地看到高度遠超這個數字的外牆,但我見不到通往更高層數的扶手電梯。幸好我要去的第三百一十三號舖位就在第三層,讓我沒有尋找那道或許並不存在的扶手電梯的需要。

左轉、右轉、右轉。

陳國強醫生。

診所門外常見的白底黑字的燈箱就這樣突兀地出現在我的眼前,上面只是簡潔地寫了「陳國強醫生」幾個字,卻沒有像其它診所一樣標明他到底是那一個專科的醫生。

除了那個燈箱,這間診所的外觀亦異於一般的診所。它沒有用能透出病人身影和讓白得刺眼的燈光散溢的玻璃外牆,而是用一道真真切切的牆把它和商場切開,甚至連牆上都是密集的不知道是用油漆還是甚麼造成的凹凸不平的小刺,將人拒於千里。若是沒有那個燈箱,我大概會說這是一間低調的充滿個性的酒吧。

推開那厚重的大門,入耳的是一陣陣細膩的流水聲。坐在櫃檯後維持著職業性的微笑的姑娘禮貌地讓我坐在一旁的梳化上等候。我慎重地向她道謝。

梳化比我相像中硬,但它和綿綿的流水聲卻令我慢慢平靜下來。

「我能為你做甚麼?」

被一個穿著深藍色西裝的中年男人領到門後的房間時,他這樣問我。這個房間裏不論是牆壁還是裝飾的顏色都非常深,有種凝實的感覺。我們在兩張相對的單人梳化上坐下。

「我想你說服我,」這張梳化比剛才的柔軟,身體陷入其中的脆弱的感覺令我有些微不安,「說服我一個會寫色情小說的人並不正常。」

「你認為自己並不正常?」

「不,我認為自己很正常。」

「那你為甚麼懷疑自己不正常?」中年男人動作自然地打開放在一旁的一本套著黑色皮革保護套的筆記簿,寫下了幾個字後又重新合上。

片刻沈默的思考後,我發現自己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你認為色情小說是甚麼?」見我沒有開口,中年男人又問。

「我認為本質上和少女漫畫或者男主角都是高大的總裁的言情小說沒有分別。」

中年男人在筆記簿中又記下了些甚麼,「說說你的父親吧。」

「小學的時候母親帶著我和家姐離開了他,沒有甚麼記憶。」

「那你的母親呢?」

「她是個很厲害的人。」

「你的父親有打你嗎?」中年男人突然問道。

這是我第一次抬頭正視中年男人。他的表情很柔和,嘴角噙著一個若有似無的微笑,但深處卻給我一種冰冷的距離感。

「家姐總是護著我。」雖然早已預到會被提及,但我沒有想到居然會如此突然。

「色情小說與少女漫畫和言情小說的相同之處是甚麼?」

「陳醫生,你知道一個故事最根本的甚麼嗎?」中年男人一道又一道的問題令我感到煩躁,所以我反問他。

「人物的行動和選擇。」中年男人毫無猶豫地回答。

「沒錯。」我有點詫異於中年男人回答的速度,「如果仔細分析故事中人物的行為,你會發現不論是色情小說、少女漫畫還是言情小說,大家賣的其實都是一個叫做『假如他()喜歡我』的夢。」

「你母親怎樣看你寫色情小說這件事?」

我將視線從中年男人的臉上移開,卻發現自己無法確切地想起他剛才還映在我眼中的臉容,「我母親是個很厲害的人。」

帶著我和家姐說離開就離開了父親,然後一手帶大我們姐弟,這樣的人自然是非常厲害。我相信家姐和我一樣都立下了要好好孝順她的誓言。

「我敢說如果我殺了人,母親也會相信我有充分的理由,然後站在我的身旁為我說話。」我緊了緊眉頭,「不過和殺人犯相比,寫色情小說的人卻超出了她能接受的範圍。」

我沒能忘記母親突然將我寄去的錢全部寄回來的那天。我不停地打電話給她卻沒有人接聽,我還以為母親出了甚麼事準備趕回去時,家姐來了電話,說我在寫色情小說的事情暴露了,母親說她不要一分一毫用這種寡廉鮮恥的方法賺回來的錢。

果然這才是正常人會有的反應,認為自己正常的我早已變得不正常了吧。

「你家姐知道你在寫色情小說嗎?」中年男人一邊記下我說的話一邊問。

「她早就知道了。」家姐那張任性的、無論面對甚麼事情時都在肆意地笑著的臉龐出現在我的腦海。一想到她居然肆無忌憚地從編輯寄給我情趣用品樣本中挑挑揀揀,拿走了讓她感興趣的東西,我就忍不住笑了出來,「她是個特別的人,沒有甚麼能夠動搖到她。」

「你是因為你母親的原因而來的嗎?」

「是的。」我斂起笑容。

中年男人聽到我的話稍稍皺了皺眉,「你的日常生活有沒有甚麼改變?」

「甚麼意思?」我看著中年男人。

「寫色情小說沒有改變你的日常生活?」中年男人沒有放過我,「一個作家曾經向我說過,他開始寫作的同時亦開始了觀察身邊的人,但最清晰的唯有自己的情感。每次遇事時,他首先想到的是觀察自己的生理和心理變化,以及該用甚麼字詞來形容這些不斷變化的情緒。長久下來,他說自己好像戴上了一對厚厚的手套,所有情感的刺激都變得暗啞,彷彿隔了一個無限遙遠的有若星光一閃的距離一樣。

「我以為寫色情小說的人會因為習慣了充滿了情色味道的思考方式而突然發現自己在社交場合說出不合時宜的話,甚至在和女性朋友說話的時候講了踩著界線的笑話。

「又或者和那個作家一樣因為太過仔細地觀察以及分析自己的情慾和反應,以致於在顛倒衣裳時,失去了往日那種心潮澎湃的刺激感,彷彿一個旁觀者一樣看著自己的動作。」

我瞪著中年男人。

「我認為你是發現了問題所以才會來到這裏,而不是希望我去說服你甚麼。」中年男人平靜地看著我。

「那個作家後來怎樣?」

中年男人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靜靜地用一個古怪的包含著一道若有似無的我並不清楚的情感的表情看著我。

「時間差不多了。」中年男人站了起身,「我們下星期同樣時間繼續好嗎?」

我站了起來,握了握中年男人的手後,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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